A-A+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2019-08-16 阅读

4个月前,刚刚收官的《吐槽大会》第三季总播放量超过了23亿,几乎每周都有好几条新闻登上热搜榜。这档自2017年初开播的网综,不仅催火了中文脱口秀市场、让节目制作方笑果文化一举拿下1.2亿A轮融资,也捧红了李诞、池子等原本寂寂无闻的脱口秀演员。李诞的言论、花边更是能在几分钟内引爆微博670多万粉丝的情绪,影响力丝毫不输一般流量明星。

田垄亲眼看着同出北脱(北京脱口秀俱乐部)的池子急速蹿红,眼瞅着北京一夜之间冒出数十家脱口秀俱乐部和文化公司,也目送着亲手培养的学员被挖走...

他30年的人生谈不上大起大落,从一个四处乞食的龙套喽啰到拜师85版《济公》扮演者游本昌,从本昌艺术团执行副团长到北脱演出艺人总监。

现在,他又走到了人生的新关口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距离开拍还剩5分钟,田垄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马路边,用钥匙割扯剧组装盒饭的黑色大塑料袋,粗暴地薅断一长条,绕腰勒紧打了个结,火速跑回身后的北京悠唐购物中心中庭。

这是2014年的夏天。道具车旁,各种颜色、朝代、职业的戏服垃圾般堆成山,却找不出一条裤腰带。套在田垄身上的,是一件小码的保安服,裤链断了、上衣扣子只能系到肚脐上方、盖帽比头围小两圈儿。本场戏他的任务是拦截主演张钧甯“闹场”。导演刚喊开机,田垄径直往前冲,只听腰间传出“啪”一声,那条黑塑料袋从斜刺里飞出,在镜头前缓缓飘坠。

“什么东西啊?操!弄好啊,服装!”导演怒嚷道。田垄脸臊得通红,两手提着裤腰不敢动,一米八几的个头配上这套妆容愈发滑稽。张钧甯的服装师连忙跑过来,用别针帮田垄固定好。重新开机,一条过了。劳务费100块,分给中介群头儿30,他只拿了70。

类似“掉裤子”这样的尴尬时刻田垄经历过无数次,有钱赚的尴尬是好的,更多的尴尬不仅没钱赚,还晦气。

从河北传媒学院表演系毕业后,田垄除了在石家庄当活动老师(其实就是陪着学龄前小孩做游戏),其余时间都在跑组接活儿。在横店扮清兵时站位稍偏,打灯农工照他屁股就是一脚,他忍了。为求在吴秀波主演的电视剧中充当一个不露脸的龙套,被选角助理的跟班儿翻着眼珠子当街臭骂,“你咋长这逼样,妈的浪费老子时间,回去吧!”,他懵了。

“当时我还以为听错了,这戏也不用露脸啊。”如今,30岁的田垄坐在位于北京海淀区中电信息大厦的蜗牛书馆里,聊到这次经历他特意站起身,右手掌心向下比到胸口,来形容那个跟班儿的身高。

“最不济的时候我跟狗抢过吃的。”田垄坐下来接着说。也是2014年,长期接不到戏、早已身无分文的他夜里饿得抓心挠肝,感觉胃粘膜在往外渗血,于是从寄宿的沙发上翻下来,赤脚轻声把冰箱门抠开一道缝,怕光把朋友豢养的金毛晃醒。冷藏格里还剩三块掰烂的白面馒头,是用来泡牛奶喂狗的。田垄抓起来就吞了两块,第三块刚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。他想给尴尬留个余地,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。

这次与狗争食的哏儿日后被田垄编成了脱口秀段子。“调侃自己是为了跟自己和解。”田垄口中的薄荷糖化尽,音色变得清亮,将近100公斤的身躯盖在米白色棉麻宽衣里,微微朝后仰着。“最瘦那会儿130”,他喝了口可乐说。

关于本科四年的生活,田垄的描述是“专攻戏剧表演”,但除了按老师和导演的吩咐从台左走到台右,站定、念词儿之外,他似乎更享受说笑话。

在一堂表演课上,田垄随性讲了段笑话把同学们逗得前仰后合,但有一个人面色却很难看,他就是院里的外聘专家梁伯龙,原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主任。梁老师当众厉声给田垄下了评语——“哗众取宠”。这四个字硬生生把田垄钉在了台上,脸上的堆笑瞬间退潮,尴尬得直搓手指头。他没想到,接下来的人生都将和这四个字做周旋。

“田老师,刚确定了,今天这个场没人占,随你们怎么折腾”,管理员小姑娘跑过来活泼但不失恭敬地对田垄说。采访地点在蜗牛书馆里的小剧场,大约40多平米,定期供田垄和他的脱口秀俱乐部成员们演出使用,双方是合作关系。

现在田垄商演标价两万,少一分他不去。同行和观众最认可田垄的就是临场接哏儿能力强,而且发挥足够稳定。用他,主办方放心。

2018年底,“壹娱观察”一篇题为《吐槽大会》带歪了中国脱口秀?的文章提及,圈子里常戏称中国脱口秀主持人只有两个半是“专业”的,那半个是张绍刚,一个是擅长中英双语表演、北京幽默小区的创始人托尼周(Tony Chou),另一个就是田垄。

注:《吐槽大会》最初的几期,有人质疑张绍刚的主持不得其法、不懂脱口秀,所以称他是“半专业”

“主持不敢说有多专业,但我敢说当下中文单口喜剧演员中混出头面的,有一半是我培养出来的。跟谁我都敢说这话!”田垄声调忽然抬高,连带着拍了两下桌子,眼神中透射出不容反驳的自信。他顿了一下,看向坐在远处的妻子许宏,像是要征得某种共识。许宏安静地刷着手机,没有理会。

田垄给出的理由是,在北脱担任演出艺人总监的两年里,曾亲手带出了97名学员,其中近30%的人被各大综艺平台、脱口秀文化公司挖走签约,成为行业中坚。

“这97个人当中有池子?”,我问。田垄摇了摇头,“他是西江月亲自带的”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西江月是北京脱口秀俱乐部的创始人,也是2008-2009年间中国内地最早涉足脱口秀的那批人之一。他和田垄的遭逢始于另一个人——宋启瑜。

吞下那两块狗馒头没多久,田垄得到了一个挣钱的机会。江西卫视有一档叫《谁能逗乐喜剧明星》的节目,导演跟田垄是甘肃老乡,从网上看到他的简历,找他参赛。那期评委是牛群和白凯南,谁能在一分钟之内把他俩逗乐,就能获得2000块奖金并晋级下一轮,总共三轮,最高奖金1万元。

彩排时田垄用兰州方言讲了个地域哏儿,导演觉得太可乐了,拍着田垄肩膀说拿下三关肯定没问题,田垄也洋洋得意,觉得势在必得。“咱是科班学表演的。”

候场时,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儿男人跑到田垄身边。“田垄老师,田垄老师,我叫宋启瑜,宋启瑜,我是北脱的,北脱的,刚才看了你的表演,真的特别好,特别好真的!这是我的名片,欢迎回北京到我们那而去玩儿。”田垄对这个说话有点口吃的男人并没太瞧得上,敷衍了两句就各自散了。

没想到,那场比赛宋启瑜得了第二名。他磕磕巴巴刚说了一句牛群就乐了,直接晋级并闯到最后一关。而田垄精心准备的方言哏儿根本没响,牛群和白凯南听不懂他说的是啥,第一关就遭淘汰。

评委点评的时候,田垄被略过,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。“你可以批评我、可以骂我、甚至可以打我,但不可以忽视我。如果说我有什么原则或底线的话,可能就是这一条。”

田垄略带表演型的人格可能和他的童年境遇有关,家族八个兄弟姐妹中,他最没有“存在感”。最小的堂哥比他大六岁,最大的表妹比他小六岁,两拨孩子出去玩从来都不带田垄,父母也未曾留意儿子的感受。为了获得关注,他自学相声、快板,逮住机会就给人表演,也因此爱上了说笑话。

回到北京后,田垄上网查了宋启瑜说的“北脱”,首页词条显示几乎都是“脱北者”。“我当时想,这难不成是个朝鲜组织?”田垄又在关键词里加上“俱乐部”三个字,才发现原来是北京脱口秀俱乐部,它是北京最早的脱口秀俱乐部,大山、黄西、高晓攀都曾在那登台表演。他明白了宋启瑜是在做什么,于是便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。

田垄记得,第一次见识脱口秀现场是在五道口的706青年空间,现场观众五六十人。本来说好是观摩,但见面后宋启瑜对他说:“田垄老师,田垄老师,你是第三个,第三个上。”

“我当时有点懵了,我是来看的,我上什么啊上,再说我也没准备啊”。宋启瑜让田垄把江西卫视的段子再说一遍,田垄没听,看了前面的表演后他觉得这玩意儿没啥难度,“搞IT的、研究化工的都上去说,我就想这个舞台应该是我的,你们都不专业,你们懂什么叫表演么!”

田垄登台即兴模仿了段儿苗阜和王声的相声,台下反响平平。结束后西江月跟田垄说:“你可能还不懂什么是脱口秀。”田垄没说话,他当时根本就瞧不上这帮人,来这纯属凑热闹玩儿票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田垄在北脱的演出现场

2014年,内地民间脱口秀发展不过五六年光景,北京地区全职脱口秀演员也就10个左右,其他都是兼职、偶尔玩一下,只有圈子,没有产业,挣不来钱。比起欧美三百多年的历史沿革、成体系的商业化运作可谓天壤。

上世纪50年代,纽约和旧金山的艺人可以在夜总会、酒吧随意调侃舞女大腿,或者嘲讽议员和总统。性、政治、种族是单口喜剧产生的文化根源,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使不可谈论的东西变得可以谈论,通过冒犯精英和主流文化,来释放大众的精神块垒。但在以儒家思想为文化根基的中国,这种来自民间的“冒犯”会被自发地排斥、暗怯地接收。

段子到底该怎么说、中文单口喜剧该朝哪个方向走,其实没人真正想通。

田垄当初对这些没有概念,他也根本不关心。北脱有活动他都会参与,但其余时间还是在找戏剧表演相关的机会,他认定脱口秀绝非安身立命的事业,它仅仅算个爱好。“最开始,我看到的是一群完全没受过舞台训练的人,在台上讲段子,他们的气口、节奏、讲述的方式方法都有问题,我就觉得这一行门槛儿真低。”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“游老师,这个大佐什么都不懂,不行啊!”

说话的是话剧《弘一大师:最后之胜利》总导演查文白。他看完田垄参排的一场戏后,胳膊肘拄在桌上,挠了挠眉毛,扭过头厌弃地跟身边81岁的游本昌直接亮明态度。

这是2014年9月,田垄第一次获准在本昌艺术团登台排练。为了拿到日本海军大佐这个角色,他苦心钻研了大半年,但走位时还是瞟台了。

排练厅不大,在场二十多人都听得真真切切。田垄木鸡般立在台上,导演说话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。

当年梁伯龙批评他的那一幕仿若重现,“哗众取宠”。自己是否从未跳出这四字封印,是否长相太过普通压根儿就不配端表演这碗饭,是否从未用功学到真本事,“科班出身”才是最大笑话。

所有的人生似乎都会经历一个垮塌的过程,田垄的垮塌是在导演下完评断的两分钟内完成的。这种打击生发于内心,它戳破了田垄的“幻念”,让他猛然意识到再也无法自欺下去了。过去的小坎坷如疾风过境,而这种打击则如一滴水殷透整张纸,它是无声的、彻底的、要命的。

“以前我觉得自己只是缺少一个机会,现在是怀疑自己没天分,机会没有可以等,但天赋是等不来的,你骗不了自己。”

瞟台是话剧表演的大忌,田垄把在小剧场说脱口秀的习惯带到了戏剧舞台上,而且台词也不过关,在导演眼中他除了外形够高大几乎一无是处。那是田垄距离放弃最近的一次,他终于承认大学四年纯属混日子,根本不懂什么叫表演。

“可以的,慢慢来,他在外面野惯了,给些时间会改过来的。”游本昌面带微笑看向田垄,和缓地对查文白说。

6个月前,田垄经同学介绍参加了游本昌办的免费表演公开课,当时本昌艺术团希望扩大影响力,同时也有意物色有潜力的新人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游本昌(居中红衣白帽者)给演员开会

第一次见到游本昌,他就模糊地建立了一种意识——要让游老师注意到自己。每次朝外有公开课他都准时参加,积极勤勉的态度给老人留下了初步印象。随后他借着北脱在东宫隆福剧场举办600人大秀的机会,邀请游本昌出席观看并在结束后致辞,进一步加深了解。

当天演出是晚上7点半开始,没想到刚过5点,游本昌一家三口连同助理就到了现场,田垄招呼他们落座,自己则跳回台上指挥试麦、走台、调控音响和灯光,忙得满头大汗。

本昌艺术团巡演,田垄作为跟班儿会抓准黑场间隙,给游本昌蓄好润喉的温水,然后跑回剧院最后一排,仔细观摩、研究角色,在深夜一遍遍对着镜子背诵台词,制造和把握每一个能与老师单独相处的机会,在排练厅、在宾馆、在颠簸的大巴上交流自己对角色的理解...

多年后,早已拿到大佐角色的田垄,在世界巡演途中听游本昌的助理向他提起,当年游老师看完东宫脱口秀后,走在回去的路上跟他们说:“田垄这孩子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。”

原来那日他在演出前的细心部署、指挥调度老人都看在眼里,接下来的一切都不过是试炼。

“东宫演出那天我下午3点就到了,第一件事就是找打印店印了四张VIP字样的A4纸,贴在最中间的四张椅子上”。像每个被贫穷、饥饿、羞辱洗礼过的有志青年一样,田垄能更灵敏地嗅到人生的转机、更务实地设计立足大城市的步骤。加入本昌艺术团是他当时最好的出路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田垄请游本昌观看北脱演出

游本昌也是龙套出身,1985年他接到《济公》剧本时已经52岁了,此前的20多年里他演过79个小角色。田垄内心的挣扎、波动,老人清楚得很。他看中田垄本性淳良、勤奋好学,有意在艺术上引导他端正。所以即便查文白反对,游本昌还是坚持留下田垄,一点点帮他拼凑自信。

“集训48天,每天排练到虚脱,感觉就像青春期夜里长个儿那种疼,真的是每天一寸寸地在进步,一个半月顶大学四年。”田垄的两根食指一下下平行拉开,比划着“长个儿”的状态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当时北脱没人懂舞台调度,田垄是唯一的“内行”,加上几场商演表现都不错,赢得了西江月的信任,让他当演出部部长。除了掌控舞台效果也负责挖掘新演员。

真正开始接触脱口秀创作后,田垄才发现,看似简简单单的段子,创作起来竟十分艰难,哏儿怎么埋,能不能响,不响怎么换哏儿,肢体怎么配合等等都需要设计。“现在想想,宋启瑜说话的方式就是他的风格,语态、表情、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。”

在三里屯一场接受新人报名的演出中,一个身形瘦削,烫着黄毛偏分,架着黑边眼镜的小眼睛男孩接过了麦克,五分钟的表演后,田垄朝西江月摇头,觉得这小子太疯癫,不想要。“我当时觉得他老是上窜下跳的,真担心他不小心从台上摔下来。台风一点也不稳,不适合干这个。”

但西江月却对这个男孩赞赏不已,认为他简直是难得一遇的天才,那种表演风格几乎完全贴合美式脱口秀的状态。西江月坚持把他留下并且亲自培养。

这个男孩就是池子。

那是田垄和西江月第一次在观念上产生分歧,但他并没挂怀,因为同期他正忙着随本昌艺术团到处巡演。暂时坐稳了大佐的角色,还当上了执行副团长,大到安排演出行程、招生培训,小到订盒饭都由他负责。

第一次穿上量身定做的戏服、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、第一次去人民大会堂、第一次出国,妻子许宏也是在剧团活动中确定了恋爱关系。“说实话,那段时间在剧团混得风生水起,每次巡演都能挣个一到两万,回来就请北脱的朋友吃烧烤,感觉特别美!”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田垄在《弘一大师:最后之胜利》中与游本昌演“对手戏”

田垄和池子都住在通州,北脱演出结束,两人偶尔会拼车回家。闲聊时田垄会建议池子在台上别太疯,收着点。池子没听。

“现在来看,没听就对了。”如今田垄承认天赋上跟池子差太多,后者完全不在乎观众接不接受自己的“风格”,说爽了就行,但田垄杂念太多,在台上老想着观众买不买账。

这是今天田垄回看当年的感想,彼时他和池子的交集并不多。剧团春风得意,北脱大体和谐,田垄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下去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2016年8月的一个晚上,田垄和许宏前往定安里附近的一家烤羊腿店,西江月在那里等他们。田垄预知这顿饭并没有那么简单。

一年前,池子在幽默小区演出时被李诞相中,带去了上海。那时北脱只是一家俱乐部,和池子没有契约关系,亲手培养的苗子要走,西江月只能祝好放行。而几个月前,宋启瑜也单飞了,转战线上综艺。

这两次变动田垄都没有亲历,那段时间他正在国内巡演。“赴约前我就猜到,池子和宋启瑜的事儿刺激了他,北脱沉淀也有六年了,他是想成立公司,拉我入伙。饭桌上他问我最近在剧团怎么样,我就极力表达现在过得很好、接下来还有很多演出。他听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”。

妻子全程一言未发,回家的路上,她开口了。“剧团那边的现状能维持多久?北脱这边刚刚起步,模式还不清楚,拿什么给你发薪水?你在里面会是一个什么角色?”

田垄没有深想,但命运和风口交汇的2017年逼他做出了选择。

一天田垄照常去剧团组织学员培训,发现团里多了一个生面孔。谁也不知道这个年纪很轻的长发小伙从哪来,要干什么,但他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,并且还成了艺术团的运营。

“他根本没学过表演,却频繁干预教学内容,甚至提出要修改教案及教学方法,还要求从教学费用里抽成。”很快田垄和这个人的关系就变得不可调和。

在游本昌家里,田垄提出,“教学如果还想顺利进行下去的唯一条件是‘不专业的人’必须走”。保举小伙来的同事一听,当场跟田垄拍桌子翻了脸。“田垄你什么意思?他不专业,难道你就专业么!”

游本昌坐在沙发上,眼中的光芒比三年前暗淡了不少、无助了许多,愈发瘦削的身体勉力支撑,剧团的主导权已经转交他人,面对眼前的波动,老人无能为力。

田垄不忍恩师为难,也知道辩驳下去没有意义,出走是唯一的选择。那个当口,池子给他打电话,想请游老师录制第一季的《吐槽大会》,田垄婉拒了。“我考虑老师的身体和气质都不适合出席。”

没过多久,身边原本不看脱口秀的朋友,都开始向田垄打听节目嘉宾的八卦,他才好奇地查看《吐槽大会》在各个网络平台的播放量,发现全部破亿。“风口好像真的来了。”

2017年5月,当田垄再次和西江月坐在一起,他的身份已变为北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演出艺人总监,专门负责挖掘和培养新人,同时亲力带学员们不断演出。

《吐槽大会》的热播催火了中文单口喜剧市场,李诞、池子等人成了年轻态喜剧新晋偶像,节目制作方笑果文化趁热打铁,推出了《脱口秀大会》等综艺,一举拿下1.2亿的A轮融资。田垄眼看着同出北脱的池子一夜爆红,眼瞅着北京一夜之间冒出数十家脱口秀俱乐部和文化公司。但他也看到了别的。

“人们的笑点已经变了,‘脱口秀2.0时代’已经来了。单纯讲段子没法满足观众需要,重要的是设计一个故事,知道为什么讲这个故事,确立一种讲法,传达出观点和态度,你的价值观必须是引人向善的。眼下这批人,没人出师,没人能像黄子华那样开经久不衰的专场。”

少有人知,就在田垄被批哗众取宠的2009年,一场名叫《哗众取宠》的单口大秀正在香港伊丽莎白体育馆加场上演,秀主正是被黄霑誉为“栋笃笑祖师”的黄子华。栋笃笑是黄子华对Stand-up Comedy做的粤语翻译,其实就是单口喜剧。

1990年,一心想做演员的黄子华已经30岁,在香港演艺圈混迹6年毫无建树,心灰意冷的他闷在家里9个月,创作出了栋笃笑剧本《娱乐圈血肉史》,打算以专场形式为演艺生涯做结,演完就去搞房地产。没想到凭借睿智幽默的段子和天才般的临场表演一夜爆红。这是单口喜剧第一次被中国人以专场形式搬上舞台。随后的28年,华人世界在该领域没人能出其右。

注:黄子华于2018年8月2日封麦。

田垄曾问过黄西怎么才够格开专场,黄西说只要段子积累得足够多就可以。但田垄觉得,专场不是攒两个小时段子就完了,它要有一个大格局的、硬核的、完整的作品框架和舞台构思。“什么时候你办专场外面有卖黄牛票的,那可能才算成功吧。”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在一期北脱招新大会上,一个叫吴豪的年轻人引起了田垄的注意。三分钟的表演他发挥得很差劲,坐在台下还不老实,总是不合时宜地插嘴打诨、嘚瑟。大会结束后,几个评委围在一起商量录取名单,田垄不顾所有人的反对,坚持要留下吴豪。

“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,看到了那种急于想表现自己,却又表现不到点上的那种哗众取宠的可笑劲儿。同时我也看出他极度想表达自己的观点,却找不对门路。”

田垄把97名学员分成9个梯队,每队八九个人,重点关注吴豪。过去游本昌经常会临场改词让田垄摸不着头脑,分不清现实和表演,他把这种方法用到了对北脱学员的培养中。

一次吴豪在课上做出夸张的表演,田垄大喝道:“你给我出去!你是个废物,以后不用来上课了!”

吴豪还以为田垄在开玩笑,但田垄的表情告诉他这是真的。等到吴豪沮丧地收拾背包下了电梯,田垄才让人把他叫回来。吴豪耷拉着脑袋回到教室,把包往地上一扔,如释重负地叹了句:“哎呀我操”。

当年查文白就是这样不断地击溃田垄,游本昌则不断地重建他。今天田垄一人分饰两角,“我就是要先击溃他,让他记住受委屈的感觉,再帮他重新建立自己。”

此后田垄亲手给吴豪改段子、带着他上商演、主持小剧场的演出。有重要的、业内知名的剧场演出机会,田垄会提前三天通知吴豪。“我只给他准备的时间,不给他宣扬卖弄的时间。”

几番摸爬滚打下来,吴豪的表现越发成熟,在一次演出中,笑果文化的负责人看中了他,开出的签约条件非常丰厚,同时许诺他,要是能力达到预期,可以参加下一季的《脱口秀大会》,这对一个脱口秀演员来讲诱惑太大了。

为这事儿,吴豪特意请田垄吃饭咨询意见,田垄则把这顿饭当做送行宴。“笑果的发展空间、待遇都更好,我只能是支持他”

从最初无人看好几乎遭淘汰,到现在受多方争抢,田垄证明了自己对吴豪的判断是正确的,证明了从游本昌那里学来的理念是实用的,证明了“哗众取宠”背后同样蕴藏着无限可能。

但是在北脱的现状仍没能维持太久。2019年2月,田垄再次出走。他的说法是,西江月看中的是线上IP变现,而他更执着本土化的小剧场表演,“脱口秀的生命力还是在线下,在与观众面对面的碰撞中。发展理念无法调和”。

不到两年,田垄经历了两次变动,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。恰巧这时有十几个以前带过的学员凑到一起请他吃饭,“他们说我走了之后,北脱几乎就没有线下演出了。他们想演出,到处给别的厂牌走穴,处处受人排挤,想有自己的一席之地。我说没问题,咱们成立个俱乐部!”

说到这儿,田垄的眼睛又亮了起来,他说是游本昌老师的艺术理念在引导他走出这步。“艺术上游老师对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,就是‘以文艺化导人心’。任何形式的艺术都要引人向善。要集合一批有共同理想,在创作上有共同语言的人,一起创作出一些令人难忘的经典作品。我想,这些年轻演员不就是和我有共同理想、有共同语言的人么!”。

妻子许宏是“雪峰慈善公益基金会”的副秘书长,当时正在忙“暖心关照西部儿童”的项目,受妻子启发,田垄决定把脱口秀和公益结合,创立了C+脱口秀俱乐部。“C”代表comedy(喜剧)和charity(公益),“+”意指新形式、新想法、新实验。

俱乐部成立后的首场演出,北脱15个演员前来义务捧场,为的是给一个急需做换心手术的藏族小女孩巴毛拉忠筹集善款,当场收入12700元,悉数交到女孩父母手中。手术成功后,田垄承诺女孩从现在起至高中毕业的费用都由他承担。此外C+的每场演出,在保证了成本的基础上,所有盈利部分都会拿出30%用于公益事业。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  C+俱乐部的首场公益演出


田垄还想给西北偏远山区建一所学校、修一条公路,“在大西北建所学校其实并不需要太多钱,十万块就差不多了。但是老师很难招募,这是一个长期工程。”

一个30岁北漂脱口秀演员:池子红了,但我不羡慕他

最后一次采访我问田垄,是否会羡慕池子、吴豪他们,他不以为然。“每个人发展的路子不一样,起来的时间节点也不一样,他们恰好赶上了这个时候,在浪头上,属于我的那一波还没来而已。就好像游老师一样,52岁才遇到济公这个角色,在那之前,他也是潜心的积累啊,他的学生严顺开,也早已有了阿Q这个角色了,他也没羡慕也没着急过啊!所以我真的没有羡慕他们,只是踏踏实实的做自己该做的事儿。”

谈到池子离开《吐槽大会》,田垄觉得他做得很聪明,“观众已经审美疲劳了,急流勇退谓之知机。走是必然的,脱口秀就是要不断给人新鲜的东西。”

剧场四角的灯熄了,只剩一盏头排灯还亮着,田垄独自坐在空荡的半月形小舞台边沿,一脸黯漠地望向尚有余温的观众席,听暮春的夜雨敲打在身后的玻璃窗上。每次演出结束,他都会很低落,观众散尽他便陷入自我怀疑,怀疑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,那些笑声、那些“爆场”都不曾存在。

“当空气安静下来,我的价值在哪儿?”。他能做的,只有沉溺在这种怀疑和失落中,放任联想,联想人和事,寻找把这些情绪、元素编排成段子的可能,计划着在下一场表演中,用更新鲜、更幽默的形式呈现出来。

田垄看了下表,21点43,妻子许宏稍晚会开车过来跟他一起回家。关于C+俱乐部的走向,夫妻俩还有很多事得聊。

标签:
  • 版权声明:本站原创文章,由联合播报发表
  • 转载请注明:联合播报
联合播报是光华通讯社集团主办的视频网络电视台,设置100多个节目频道,24小时全球轮播,点播,影响力十分显著,是企业宣传的绝佳载体,欢迎合作,欢迎播放广告。00852-97961990 97969277

分享到: